Ilya and Me 士傑與我 by trc

士傑與我

莊庭瑞

2019-05-22

我在機場,士傑還沒出現,心理有點煩。行李我已經托運了,他還在計程車上。這趟要去波扎那開會,事前我很遲疑,並不很想去。後來決定還是走一趟,因為知道士傑任務在身,也要去報告。我很高興這次旅途能有他作伴。幾經波折,最後一刻我們才拿到落地簽證。立即買了機票。旅館房間還好主辦單位已幫我們保留,他跟我住同一間。多年前在國外開會我們就有同住的經驗,都是晚上不好好睡覺那型,相處完全不成問題。他匆忙趕到機場。衣著簡便,沒帶外幣,我分一些給他備用。

最後一程搭著螺旋槳飛機,在非洲的晴空之下,我們很開心到達波扎那的首都嘉柏隆里。在機場我去換當地貨幣,他去辦手機門號。我發現他帶著三支手機出門。這也不需要驚訝,之前我跟他出國開會,他背了兩台筆記型電腦。這次的會議他要跟我合講一場,不過我們都還沒作投影片。到旅館之後,我們就我已提交給大會的講題跟摘要,約略討論各自想說的內容跟方式,覺得還行。我們還有幾個晚上的時間可以準備。過了當地午夜時刻,台灣上班了,士傑開始跟台灣的工作夥伴通話,處理一些計畫結案的事情。似乎還有場規劃中的展覽跟國際研討會,在台北空總,他也是要角,忙得很。旅館房間有兩張床一張寫字桌。桌子他讓給我用,自己捧著電腦在床上敲打。夜深後,他時睡時醒,可以醒過來敲個十分鐘鍵盤,再呼呼入睡,這樣好幾個循環。

我們各自把投影片弄好,也沒時間再順過,就上場接續報告了。很高興獲得不少的回響。2018 年這次的「國際資料週」,主題我們已關注多年,會議中興奮地交換各自的聽聞,看到的海報,介紹彼此的朋友。士傑對事熱情,待人誠摯,舊識新知交流非常熱絡,時時用手機紀錄當下的影像。回台灣後,我很厚臉皮跟他要一份手機裡的照片,我也備份出我手機中的給他。同年底在台北空總他籌辦的活動,事先我沒跟他講,也去參加了開幕式。他很開心看到我,我很開心看著他。那天的活動唐鳳前去致詞,這不是特別的事,但這時候回想,因著士傑的連結,我的生命有了很不同的維度。

跟士傑是 2002 年認識的吧?中研院資訊所「自由軟體鑄造場」剛開始的時候。他被找來當工頭(專案經理),那時他讀完碩士,當完兵不久。初次見面印象還算深刻,記得有位同事這樣說了:不欣賞這樣的年輕人。可能是銳氣四射的緣故吧?他即刻組織了技術、營運、法政三組人馬,背景各有不同,在資訊所四樓的一角推展工作。好像是隔年,技術組有個「代辦事項」的子系統請外面的人承包,完工了我得去驗收。電腦螢幕前的青年叫唐宗漢,他語如連珠展示了系統,不一會兒就說,要的功能都有了。哇,那時我想,士傑你是從哪裡找到這個傢伙。這計畫那時能找到士傑帶頭,我覺得非常幸運。

2003 年初,士傑跟舜伶來找我,說美國有個 Creative Commons 的組織,正在找國際夥伴,推行標準化的公眾授權條款(但不是用於程式碼),跟自由軟體鑄造場的意旨切合。我們跟所長約了時間,說明這工作的重要。講到後來,我明瞭大家的意思,就出頭去當「台灣創用CC計畫」的主持人。這計畫去年中才從中研院正式退休。 約略那時候,或是之前,士傑跟朋友還組織了個 P3P (PERL/PHP/Python Party) 的一天研討會,著實讓 FORTRAN 世代的我輩研究者,體認時代的改變。士傑是自由軟體理念的實踐者,那時他的 ThinkPad 筆記型電腦,裝了 FreeBSD 作業系統,而我只能看著 Windows 的桌面苦惱,非常羨慕他。後來蘋果電腦推出底層也是 BSD 的 OS X,可以用命令列工具,大家「棄暗投明」很歡樂地都轉用蘋果。因著士傑的人際網絡,我得以結識許多自由軟體圈的朋友。

2004 年下半年起,士傑開始忙國科會「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」的事情,在中研院資訊所的計畫辦公室工作。那時起我們的交情,或許到了「真心話」的階段。他想要個獨立(於計畫辦公室)的空間。在六樓的「咖啡實驗室」,我安排個位子給他。 同在實驗室的還有藝鴻,他的高中同學。之後我們有很多共同研討的時光,有時談計畫執行的困頓,還會一起說氣話。他的工作越來越廣、責任日益承重,大多時間他很盡興,有時我會替他擔心。偶而他找我商量事情,經常我幫不上忙。我的心臟沒有他的大顆,他對人世的熱情,我跟不上。

士傑之後離開中研院到中興大學工作,咖啡實驗室也已消散,大家的聯繫就變少了。2014 年,士傑跟我還一同到印度新德里參加科學資料國際會議。他的事情比我還多,不僅協助籌劃資料黑客松,連結台灣學者與國際社群,也為台灣競選國際組織 CODATA 執行委員的事情忙碌。這幾年士傑的工作重心轉回台北,因為他和宏賢都參與執行文化部的計畫,要我給一些意見,前年起就時有見面的機會。我必須說,文化部實在很好運,在藝術與科技的交界,能得到他們的真心投入。因為他們,我的觸角也得以更向外顫動。我很為士傑開心,他的熱情與睿智,終於可以充分施展。我只希望他不要太過勞累。

年初元宵節那天,在空總的「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」有場春酒茶會,我想說士傑和宏賢都會去吧。果然見到他們和一些朋友。大家都忙,沒聊幾句就散了。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士傑。

就在幾天前,我傳個訊息給宏賢和士傑,以及一些朋友,說五月十九號週日,在台北近郊有個半天的墓園走讀活動,可有興趣參加。宏賢在海外。士傑沒回應,我覺得奇怪,不像平時的他。看了一下他的臉書跟推特,有點安靜。

週日那天早上我手機沒開,宏賢與藝鴻傳來士傑前一天過世的惡耗,我近中午才看到,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。到了傍晚,才乾嚎哭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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